赵馥洁
我从事哲学教学和研究四十多年，从事哲学硕士研究生的培养工作二十多年。在二十多年思考、探索和追求的过程中，日积月累地形成了一些关于培养哲学硕士研究生的教学观念，特别是关于导师素质的观念，并不同程度地见之于教学实际，这些“观念”和“实际”不足以称之为“经验”，只可以统名为“体会”。既曰“体会”，总具有浓厚的特殊性和个人性，不值得为他人道也；然而任何特性中都有共性，所有个性中都有一般，故写出来，以作交流。
研究生导师既要有广博的专业知识和坚实的专业理论功底，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和科学的教学方法，能够开设高水平的课程，也要在学术上有独到的思想和丰硕的成果；既要有站在学科发展前沿、洞察学科发展趋向的见识，能够指导研究生从事科学研究，撰写出有新意的学位论文，还要在思想、品德、学风、人格等方面成为学生学习的榜样，对学生有人格上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一、在传道、授业的基础上，追求“人师”境界
革命老前辈、教育家徐特立认为，教师有两种，一种是经师，一种是人师。经师就是教知识，人师就是教行为，教学生怎样做人。他说：“我们的教学是要采取人师和经师二者合一的，每个教科学知识的人，他就是一个模范人物，同时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为了培养硕士研究生，我们不仅要做好一名教师，还要做好导师，更要成为人师。做好教师，就是把书教好，把课上好，把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责完成好。做好导师，就是在科研上有建树、有成果，并能在高水平上指导研究生从事科学研究。做好人师，就是要在教授学问、传授知识之外，关心学生的思想、品质、作风，引导学生在德、智、体、美等方面全面发展；就是要寓德育于智育之中，结合课程教学对学生进行思想品质、治学态度、创造精神和职业道德的教育；就是要养成治学严谨、教学认真、尊重科学、热爱真理、情调高尚、仪表庄重、行为文明、作风朴实、循循善诱、严于律己等优良教风；就是要具备良好的教育素质和崇高的人格境界，以自己的模范行为为学生作出表率，使学生在人格境界上受到强烈的感染和熏陶。
古今中外的教育家都非常重视教师的道德素质，都希望教师成为人师。《韩诗外传》云：“智如泉源，行可以为表仪者，人师也。”扬雄说：“师者，人之模范。”卢梭说：“一个教师是多么高尚的人”洛克说：“希望做导师的人也具有一个谨严的人和一个学者的性格。”
在教师、导师、人师三者的统一上，教师是出发点，导师是基本点，人师是制高点。人师是体现教师素质的最高标志。在研究生教育中，由于导师的主导作用特别突出，人格影响更为直接，因此，自觉追求人师的崇高境界尤为重要。
二、在精通专业的基础上，形成学术特色
一个硕士点鲜明的研究方向是该硕士点指导教师的学术水平、学科优势、科研特长的集中表现，也是该硕士点学科建设的重点内容和学科发展的具体目标，也是培养出术有专攻的创造性人才的基础条件。而硕士点的研究方向归根到底是由该学科的发展趋向和导师的科研优势确定的，这就要求导师个人也必须有自己的科研优势和学术特色。而要形成自己的科研优势和学术特色则需要自觉而又专心致志、锲而不舍地沿着某一方向从事研究，并在这一研究领域取得有特色、有价值的学术成果。一个导师如果形成了自己的学术特色和优势，就有了自己的学术“根据地”、学术“栖身处”、学术“生长点”。而如果在治学过程中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业无专攻，学无专长，没有自己的特色和优势，就不会有自己的阵地。
二十年来，我一直坚持价值哲学和中国价值哲学这一方向，开课程，撰论文，写著作，自觉地追求着学术特色和专业特长这一目标，虽没有多少创获，但却在这一追求中集中了自己的学术注意力，保证了心不二用、志不旁骛、力不分散、时不浪费。尽管做到这一点并不轻松，但总觉得在学术园地里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指导研究生时也有了方向和底气。
三、在知识融会的机制中，着力“转知成智”
“转知成智”的意思是把知识转化、升华为智慧。智慧是一种基于知识、现于才能、达于彻悟的高、远、深、广的认识能力和认识境界。首先它是一种认识能力，人的深层次、高境界、创造性的认识能力，即一种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探赜索隐的洞察力、创造力、预见力。其次，它还是一种明了事理、洞悉人情、彻悟人生的精神境界。章学诚说史家应有“德、识、才、学四长”，袁枚也认为诗人应有“德、识、才、学四长”。“德”是道德，“才”是能力，“学”是知识，而“识”就是智慧。清末刘熙载说：“才、学、识三长，识为尤重。”哲学家冯契说：“意见是以我观之，知识是以物观之，智慧是以道观之。”古今中外的杰出人才不但拥有渊博的知识，而且拥有卓越的智慧。人的境界的高低、优劣，人的事业的得失、成败，从根本上说主要不取决于他的知识数量的多少，而是取决于他的智慧的高低。如果说本科教学要在传授知识的同时教给学生获取和运用知识的方法的话，那么，研究生培养就应该在知识、理论、方法教育的基础上，着力于帮助和引导研究生把知识和才能升华为智慧。所谓升华就是融会贯通、陶冶熔炼，知识和才能融会贯通、陶冶熔炼之后形成的见识、思想和能力就是智慧。从其形成而言，智慧是知识和才能的升华；而从其功能而言，智慧又是知识和才能的统率。它不但主导着知识和才能的获得，而且指导着知识和才能的运用。智慧对知识、才能的获得起着方法和动力作用；对知识、才能的运用起着方法和定向作用。清人袁枚将智慧的功能喻为“神灯”：“我有神灯，独照独知，不取亦取，虽师勿师。”清人叶燮认为没有“识”智慧 的“才、胆、力”有害无益。他说“无识而有胆，则为妄、为卤莽、为无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无识而有才，虽议论纵横，思致挥霍，而是非淆乱，黑白颠倒，才反为累矣。无识而有力，则坚僻妄诞之辞，足以误人惑世，为害甚烈。”因此，研究生要实现事业理想和人格理想，就不但要学习知识、掌握知识，还要转化知识、升华知识，把知识升华为智慧。当人善于把知识转化、升华为智慧的时候，知识就可以陶铸智慧；当人把知识僵死化、固执化的时候，知识就会遮蔽智慧。近代以来，人类处在一个知识愈益遮蔽智慧的时代。自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以来，人类的知识飞速发展，大量积累。至20世纪60年代以来，形成了知识爆炸、信息泛滥之势。科学知识增长一方面推动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却导致了人类智慧的萎缩。人类愈来愈变得有知识而无智慧，有技能而无境界，正如印度政治家卡兰·辛格所说的“知识越来越丰富，智慧却日趋枯竭。”在当今这个知识泛滥、智慧匮乏、重知识轻智慧、甚至以知识遮蔽智慧的时代，教育、引导研究生把知识升华为智慧，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
“转知成智”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警惕思维误区。任何一门学科的思维方式，既有其优势和长处，也有其弱势和短处，关键在于身处其中的人对之要有自觉而清醒的认识。是否清醒认识自己所从事的学科的思维局限性，并善于扬长避短，不把该学科的重要性和优长性绝对化，乃是一个学者学科自觉性的重要标志。哲学虽说是人类精神的至境，人类思维的高地，但它的高度抽象的思维特征，如果运用不当、驾驭失宜，也会把人的思维导向歧途，引进误区。在哲学研究生的培养工作中，通过教学和论文指导，使学生明确认识哲学思维的弱点，警惕哲学思维的误区，对于端正其思维方向、优化其思维方式，有着深远的意义。为此，我经常提醒并告诫研究生们：哲学搞好了会使人充满智慧，搞得不好会使人“走火入魔”。“走火入魔”的表现有：①有概念而无生活空 ，只对概念有反应，而对现实生活麻木、迟钝；②有论断而无论证霸 ，对问题只下断语、作结论，而无事实证明，无逻辑推理，既不摆事实也不讲道理；③执己见而无反省固 ，固持自己的一孔之见，坚信自己的看法不会失误；④只深入而不浅出玄 ，只会引用玄奥的专业词句，不会用通俗语言阐发深刻的道理。因此有人嘲讽搞哲学的人说：“研究自然科学的人搞了多半辈子，还不敢与大科学家对话，而学哲学的人才读了一本哲学书，就敢于批判哲学大师。”意思是说搞哲学的人易患“思维狂妄症”。提醒哲学研究生警惕这些思维误区，可以使他们在发挥哲学的思维功能时，多得其益而少受其累。
四、在遵循规范的起点上，提高教学艺术
教育是一门科学，也是一种艺术。罗素说：“教育就是获得运用知识的艺术。这是一种很难传授的艺术。”教学过程既要以理服人也要以情感人，既要启智又要释疑，既要有抽象的概括又要有形象的描绘；教学内容既要有说服力又要有感染力；教学方法既要有科学性又要有情趣性；教学语言既要精当又要精彩；课堂教态既要庄重又要生动。这就得讲究教学艺术。
课堂讲授的根本特点是既讲述又解释，讲述即传道、授业，解释即解惑、释疑。韩愈所谓“传道、授业、解惑”，可以说是对课堂教学特征的高度概括。课堂教学艺术的核心是在诸多因素的张力中保持和谐，从而达到抒情而不煽情、说理而不拘理、通俗而不庸俗、深入而不深奥、浅出而不浅薄、自然而不散漫、严谨而不拘谨的境界。
要提高教学艺术，固然必须从各方面提高素养，然其精魂在于教师必须把所传授的知识、理论、技能内化为自己的思想和心灵，熔注入自己的生命过程。就是说，在教学中，教师所传授的知识，不但是自己知道的，而且是自己独立思考过的；教师所讲授的理论，不但是自己记得的，而且是自己真正理解了的；教师所教授的技能，不但是自己操作过的，而且是有自己的体会和感受的；教师所用的话语，不但是出之于口的，而且是发之于心的。这样，就可以打破有学无识、有理无思、有技无情、有口无心的僵化教学状态，超越无人主义、外在主义的机械教学模式。 五、在学业积累的过程中，不断优化学风
搞学习，做学问，必须解决好学习目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法三个问题，其中学习态度问题直接影响着学习目的的实现，支配着学习方法的运用。学习态度就是学风。养成良好学风，对于硕士研究生的在校学习和毕业后的工作都极为重要。每一届研究生初进校，我都要对他们进行“学风十戒”的教育。“学风十戒”一曰戒满，满则无求；二曰戒骄，骄则无识；三曰戒惰，惰则无进；四曰戒浮，浮则不深；五曰戒躁，躁则无得；六曰戒急，急则不达；七曰戒粗，粗则易错；八曰戒袭，袭则无创；九曰戒奇，奇则常谬；十曰戒名，名则难实。
由于近多年来学界浮躁风气极为严重，危害甚烈，所以在学风教育中，我尤其突出强调要“戒浮求实”。学风上的浮，就是停在表面，不求深入，浮光掠影，浅尝辄止。例如读书籍，满足于浮浅的理解；写文章，追求浮华的言词；看问题，停留于浮泛的观察。这种浮而不入、华而不实的学风，会产生许多弊病，严重危害学习。其危害在于：浮则躁——学风浮的人，学习时不专心致志，不安静踏实，坐不住，钻不进，心猿意马，心慌意乱，听讲则充耳不闻，读书则一目十行，作业则草草了事；浮则急——学风浮的人，学习时急于求成，急于达到目的，不循序渐进，不顾学习的质量，只求数量多、速度快，企图走捷径，搞速成；浮则粗——学风浮的人，学习时粗心大意，粗枝大叶，粗手粗脚，不认真，不细密，不严谨，由此造成在阅读、理解、谈论、写作等方面含混不清，似是而非，常出差错；浮则浅——学风浮的人，对知识的掌握停在表面，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流不知其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抓不住内容的关键，探不到问题的本质，弄不懂知识的真谛。学风上的浮，是一种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头重脚轻、外强中干的坏习气。用这种态度对待学习，不会取得任何真正的收获。没有诚实的态度，企图靠夸夸其谈去一鸣惊人，企图靠自我吹嘘去显示才华，企图靠投机取巧去达到目的，都只是水中捞月，镜里折花，最后一无所成。因此研究生应该“戒浮求实”。求实，就是要对学问采取诚实的态度，实事求是，遵循科学规律。求实就是要建立坚实的知识基础，重视基本知识的学习、基本理论的掌握、基本技能的锻炼。在掌握知识时循序渐进，由浅入深，乐意下苦功、做笨工作。知识基础不坚实，要想才能卓越，无异于沙上筑塔，缘木求鱼。求实就是要养成踏实的作风，踏实刻苦、认真严谨、好学深思、勤学多练、专心致志、耐得寂寞。“求实”就是要严格遵守学术规范，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古人说：“学问之道，惟虚谦虚 乃有益，惟实乃有功。”戒浮求实，是治学之大本，是学风的基石。研究生只有在学习上鼓实力，做实事，求实功，才能使自己成为有真才实学的人；研究生导师只有着力对研究生进行“戒浮求实”的学风教育，不断优化研究生的学风，才能培养出基础扎实、功底深厚、创造力强的高水平人才。
以上关于导师素质的几点体会。虽乏善可陈，也无多新意，但却凝结着笔者长期从事研究生指导工作的一些主要心得。这些心得的基本旨趣可以归结为对人文教育理念的追求，即努力在研究生培养中溶注人文精神。《学记》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经过长期的教学实践，我深刻地认识到，做好研究生培养工作，当好研究生导师，颇为不易，甚多困窘。理想和现实总有距离，一困也；心志与能力常有差距，二困也；动机追求与实际效果常难一致，三困也；主观认识与客观规律总难符合，四困也。有此四困，致使不少理念仍处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境遇。尽管如此，有“向往”和无“向往”却是大不相同的。古语云，“取法乎上，可得其中”，因此，即使在成效上不能“得乎其上”，在主观追求上仍然要“取法乎上”。
（选自《学位与研究生教育》2008年第2期)
